教师节前,乐府学会吟诵研究会中华吟诵广东中心秘书长刘序老师赴上海登门拜访刘德隆先生,在刘先生家中为他做了次深入专访。刘德隆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学学会理事、小说分会顾问,近代文学研究专家,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文献整理项目《刘鹗集》项目组负责人[1],社会活动家刘鹗(《老残游记》作者)的曾孙、著名学者罗振玉的曾外孙,吟诵名家、唐调研究者。刘先生从教数十年,栽培桃李无数。笔者受到刘先生一家热情的接待,访谈全程刘先生和笔者侃侃而谈,容光满面,神采焕发,丝毫不见疲倦之色。其渊博的学识,儒雅的气质,惊人的记忆力,让人肃然起敬,深为叹服。笔者端坐在刘先生身旁,恭聆垂教,获益良多,如沐春风。值此教师节,特撰斯文,以飨读者。
接受采访的还有陈以鸿先生的亲授弟子张妍群(右一)、孙蕴芳(右二)、徐静(右三)、张贇华(左一)
以下为访谈实录:
刘序:刘先生您好,非常感谢也倍感荣幸您能接受我们的专访,您是当代著名的古诗词吟诵专家、唐调研究者,今天的专访也为唐调吟诵而来,想请教您,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吟诵,又是怎么接触唐调的呢?
刘德隆先生:您说您是为了唐调而来,我表示欢迎。我怎么接触唐调的呢?我大概在上初中的时候,50年代听说有个唐调。因为我家庭本身会吟诵,家里的前辈也提到有唐调。我是教语文的,我当了一辈子中学语文老师,现在算是高校教师,实际上我一直在中学语文这块,从我家里来说,2000年,我母亲95岁,我就说我吟诵,这段录像无意识地保留下来,就我来说非常珍贵,这是在吟诵形成高潮之前的录像。整个录像现在都在。2005、2006年,我们学校开了一门课,叫古诗文的学与教,开这门课的是杨先国老师[2],因为我的关系,他知道有吟诵,就把这门课里增加了吟诵的内容,从那开始我们有上吟诵课。2006年我们有意识地想要把吟诵课固定下来,因为我们知道吟诵有各个流派,我们就开始要采录吟诵,第一个准备采录的是复旦大学喻蘅教授[3],我们到他家里去,因为这些老人的特点是不论什么,只要拿到这一类东西,他不读的,都是吟诵。这个时候老先生已经退休了,当时我们跟他说想采录,问他有人录过没有,他说日本人来录过,录了就走了,也没有把他吟诵的东西给他。现在很遗憾,我说说不定哪一年在日本发现了中国的吟诵。所以回去以后我们向学校汇报了,当时是冬天,我记得是春节前后,老先生说天气暖和一点我们来录,回去向学校汇报,学校表示支持,在当时没有讲课金这个说法,学校答应给300块钱,在当时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可惜的是开春以后,老先生脑溢血,没有录成。所以喻蘅先生的吟诵,什么时候能够再发现,难说了,肯定有,日本人来录过。这也是个抢救工作,抢救从2006年开始。(刘先生拿来当时抢救的录像)当时主要是录了四位老先生的,分别是刘衍文、沈蘅仲、吴广洋、陈以鸿[4]。最后我们就定了,以唐调也就是陈以鸿先生这种吟诵作为我们主要教学的内容。
刘序:您那个时候自己也已经会吟诵了。
刘德隆先生:我会吟诵,我从我家里来说,我四五岁就会吟诵,家里也没有教过。父亲吟诵,祖父吟诵,我小时候看祖父吟诵。吟诵对他们来说不是学问。他们读诗作诗全都是用吟诵的方法。我祖父吟诵的时候,老先生很奇怪,洗脸不是用热水而是用开水,把毛巾放在开水里,又烫又不能洗,老先生蹲在地上,手里拿毛巾在那晃,嘴里哼啊哼啊,实际现在来看就是吟诵。当时也不会录像,也没有当一回事。我父亲吟诵,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他在上海工作,星期天回去,家里有个藤的躺椅,他没事就躺躺椅上,就那么摇。一边摇,看他嘴里哼啊哼,哼啊哼,哼什么你也听不出来。现在来说他在那吟诵,他用吟诵的方法作诗。看他停下来了,把砚台墨汁摆好,等他开始写了,实际一首诗已经做完了。
刘序:先吟后作,边吟边作,定稿了再写出来。
刘德隆先生:对,等到定稿,他写下来的时候,他的吟诵过程已经过去了。当时也没有把他当一回事,现在回过头看,他就是用吟诵的方法作诗。
刘序:您父亲是读过私塾吗,他是跟您的祖父学还是私塾先生?
刘德隆先生:他读过私塾,他从六七岁开始读私塾,读到了十几岁,所以他一开始就上初中。他没有读过小学。他们那一代人对古代的文化,可以说是家里熏陶的,不是专门学的。他们的知识面确实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办法再比了。
刘序:当时他在私塾学些什么内容呢?
刘德隆先生:没有听他说过。家里也没留任何他私塾读的书,只有他读私塾的一张照片还在。
刘序:您父亲是在苏州还是上海读的私塾?
刘德隆先生:都不是。他读私塾是在北京。他的老师姓安,这个安先生我们找不到任何资料。现在有张照片,安先生站在中间,我伯父、父亲、叔叔三个人站在老师的左边,右边还有三个人,也就是他的私塾就六个学生,而且年龄相差很大。我伯父比我父亲大六岁,叔叔比他还小三岁,在一个班里读书。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从四五岁就开始吟诵了,这个吟诵不是有人教我,大人哼我也哼,至于哼的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哼,都是哼自己家里的东西。包括诗词,都不是吟诵唐诗宋词,都是家传的东西。
刘序:您的家传吟诵在您看来属于吟诵的哪个流派,哪类吟诵调呢?
刘德隆先生:这个说开就太远了,我就说一项。我家学是太谷学派[5],太谷学派,现在的研究说是中国儒家的最后一个学派,实质太谷学派现在还在活动,在苏州。太谷学派后来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不应该外传,一派认为该外传,我的祖父属于应该外传那一派。但他的主导派别不外传,而现在外传的一派已经把太谷学派的著作全都印出来了。有太谷学派遗书。
刘序:您的曾祖父刘鹗先生也是太谷学派。
刘德隆先生:他是太谷学派第三代传人。现代的传人到我这一代应该已经到了第七代了。太谷学派的创始人是周太谷,这个学派当时影响非常大,活动范围主要在山东、江苏。1866年清政府认为他们反清,在山东长清一带2000多人,遭到清政府剿灭,这就是有名的黄崖山教案,烧死了两千多人。清政府认为太谷学派反清,但太谷学派自己是不承认的。当时主要为了防太平天国捻军的侵扰,这个我就不展开了。太谷学派在1902年苏州,称为黄门弟子,刘鹗是老三,老大姓黄(黄葆年),老二姓蒋(蒋文田),老三姓刘(刘鹗)[6]。前面两个负责讲学,后面一个负责给钱。学派讲学,凡是愿意来的都可以听,没钱我养着你,我给你饭吃,所以刘鹗的思想是养天下。我这个家传的是太谷学派这根线。
刘序:太谷学派有自己的吟诵调?
刘德隆先生:有,都可以吟诵。所以我现在只要一吟诵,他们(上海杨浦吟诵社团唐调研习者们)听得出来,你吟诵的是唐调,你吟诵的是你们家的东西。为什么说他们吟诵比我强,他们只学唐调。后来我们采访刘衍文先生、吴广洋先生、沈蘅仲先生、陈以鸿先生,给我的感觉,真正可以流传推广的是唐调。那这一点,当时徐健顺他们也认识到了。2009年的第一次吟诵大会,有个唐调专场,我去参加的。全国这样的吟诵大会一共四次,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还有高端论坛,我都在现场。所以回来以后,我们跟着陈先生学。陈先生是名人,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搞唐调研究,甚至在当时来说人们并不知道吟诵这个事,所以陈以鸿先生是2009年在吟诵大会上第一次开口吟诵,可以说震惊了整个会议。所以第二天让陈先生和朗诵家方明同台读诵《岳阳楼记》,一个朗诵一个吟诵,这个录像还在。然后在大会结束的那一天,最后的压轴,原来准备的是唐文治的孙女教一个学生吟诵,临时换了陈先生。当时陈以鸿先生保留着唐文治先生的木纹唱片,当时这个唱片陈先生是不拿出来的,后来对我很信任,把这个木纹唱片整个很放心地交给我。当时木纹唱片已经听不清了,但是陈先生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把这个木纹唱片转成了磁带,我们给制成了光盘。这个是当时的光盘,2009年的。当时制作了40盘,交给了陈先生,说好的这个光盘不外传,包括我在内,他想送给谁他去送。
刘序:总共只制作了40盘?
刘德隆先生:后来又做了40盘,一共有80盘。徐健顺教授团队后来把这个光盘修复。木纹唱片全国大概有三份,陈以鸿先生手里有一份,上海交大有一份,听说无锡也有一份,这是我们知道的。我在教师进修学院另外做了光盘,也是不公开发行。唐调的传人到底是谁,我下了十五年的功夫,只承认一个人,陈以鸿。外面现在很多,都喊自己是唐调传人,我说是有根据的,其他人我不敢否定他们,你们自己说你的。我说我是刘家的传人,我的调是刘家的,我拿得出根据来。这里我不展开了。陈以鸿先生不说自己是唐调传人,他只说我是唐文治的亲授弟子。陈以鸿先生是无锡国专的学生,无锡国专的学生不等于都是唐调传人。我查的资料,唐文治先生点名的唯一的唐调传人叫陈左高[7],这个没有人知道。陈左高自己吟诵给唐文治听,唐文治承认的。陈以鸿和陈左高是同班同学,比陈左高长一岁。后来我理解了,之所以陈以鸿先生绝不承认自己是唐调传人,因为唐文治先生没有说过。那个时候无锡国专已经到了晚期,这是1946年左右的事情。陈左高自己说除了我之外还有陈以鸿。我曾采访过无锡国专的其他学生,有些可以哼两句,多了不行,也有的说不会。比如福建师大的陈祥耀先生,他能吟诵,但是他说他不是唐调。我找过陈左高先生的后人,寻找有没有给陈左高先生录音之类的,至今找不到。
刘序:刘老您做这个工作真的是孜孜以求,无比执着。
刘德隆先生:对,我一直在追这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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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序 编辑:吴军华 审阅:刘德隆 文章来源:正音微信公众号)
[1]刘德隆,字式龙,撰文多用武禧、老九,江苏镇江人,系清末著名小说家、社会活动家刘鹗(老残游记作者)的曾孙,著名学者罗振玉的曾外孙。生于北京,幼居姑苏。近代文学研究专家,刘鹗及老残游记研究专家。中国近代文学学会理事、小说分会顾问,上海市楹联学会顾问,杨浦区楹联学会会长。任教于上海杨浦区教师进修学院,从事教师学历培训和职务培训二十余年,任副教授。1993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6年获曾宪梓教育教学二等奖。2005年退休,现居上海。从事近代文学研究,长年致力于刘鹗及其《老残游记》研究。任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文献整理项目《刘鹗集》项目组负责人。
[2]杨先国,杨浦区教育学院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上海楹联学会学术总监、上海文史馆诗社特约研究员。编写或主编《新时期中学教师修养》《中学语文课堂教学优化研究》《中华古诗词诵读》《西谷嵌名联语小札》《本色语文谭丛》《本色语文初涉》《特级教师谈语文》等专著。
[3]喻蘅,字楚芗,号若水,晚年自号邯翁,江苏兴化白驹人,复旦大学教授,并先后任上海师范大学美术系兼职教授、上海复旦大学书法篆刻研究会会长。
[4]刘衍文(1920年-2021年),浙江省龙游县人。上海教育学院(现已并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沈蘅仲,1919年出生,江苏海门人,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特级教师,中国民主同盟盟员,著有《语文教学散论》。吴广洋,浙江义乌人。诗人,上海教育学院教授。陈以鸿,字景龙,1923年生,江苏江阴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编审、翻译家、诗人、吟诵家。吴语地区吟诵代表人物、“唐调”传人。长期从事科技翻译,通英、法、德、日、俄五国语言,出版英、俄文著作中译本三十余种。
[5]太谷学派,产生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是我国儒家学派在民间的一个学术暗流,中国最后一个儒学学派。创始人为周太谷(1764年~1832年),安徽池州石隷人,星垣为其字,太谷为其号,别名崆峒子,后人遂以“太谷”冠其学派名。
[6]太谷学派遵循“命由师传”的规范。宗师周太谷死后 ,传弟子李龙川为南宗、张积中为北宗。后张积中在黄崖教案中死难 ,没有指定传人 ,其未遇难弟子星散而以朱玉川为自然领袖。李龙川遗命弟子黄葆年“承嗣北宗”,朱玉川等黄崖孑遗即按“命由师传”的规范予以尊奉,1898年到 1900年间黄葆年完成南北合宗,1902年辞职,同年归群草堂创立,学派进入“黄门”时代。详见《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1年刊《黄葆年与太谷学派南北合宗》(作者: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王学钧)。
[7]陈左高(1924~2011),中国日记史研究第一人,浙江平湖人,生于1924年8月,1945年9月国立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曾执教复旦大学、新中国法商学院、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等,1939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简称国专,当时已迁至上海),该校由唐文治校长和王蘧常任教务长掌管。在严谨的学术氛围中,陈左高在此度过了五年的学习时光,学业大有长进,得到了唐文治的赞赏,被誉为“唐门弟子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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